两个世纪之交
从国家权力收缩，个人权利扩大，自由意志得到更多保障，人民更直接参与国家大政方针，避免统治者随意发动战争这些方面来说，这100年的路走来，人类历史还是进步不少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迄今100周年，人类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上了月球，漫天人造卫星，还看得见宇宙非常遥远的星体。如今在地球上，除了历史学家和教师，还有多少人记得1914那一年，那些欧洲人一起干了些什么事儿。
在19和20世纪交替的那个阶段，世界充满不确定性，欧洲国家在工业革命的催化下，旧秩序被打破，经济腾跃促使民族国家纷纷对外发展殖民地，在欧洲本土的割据与兼并活动和各种阴谋阳谋日益炽烈，合纵连横层出不穷。那是帝国走向黄昏的时代，议会制度逐步取代帝制。与此同时，早期资本主义发展到极致，剥削与压榨导致社会两极化等现象，也催生出追求社会公义的众多新思潮。
新思潮传播到亚洲，颠覆了中国，清帝国在内忧外患中走向落幕，世界最古老的帝制寿终正寝。
回顾100年前的历史，发现那其实是个危险的年代，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弥漫着不信任感。没有国际联盟，没有联合国，国际秩序的唯一依据是强权，于是帝国间根据各自利益结合成不同盟邦，也根据自己的实力寻找扩大地盘与吞并弱小的机会，像极了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战云随时笼罩，全面性的大战也就一触即发。
最近，台海两岸官方代表在65年之后首度举行会谈，一派春暖花开气息，引发本区域特别是全世界华人社群的关注。百年前仓促建立的民国，在不确定的年代里仓皇辞庙大陆，除了内外战争的原因，最大挫折在于人民对国家政权失去信赖感。
欧陆那时候呈现的丛林竞争现象，信任感不足、秩序缺位、权力失衡等情况，固然是战火易燃的要素，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过去，人权与个体自由的价值意识还没有充分确立，国家乃至帝王的利益所及，往往就是百姓的宿命，为了达致政权或政治领袖的目标，个人性命甚至整体社会都可以遭到理所当然的牺牲。
百年路蹒跚，民主自由体制在两次大战后，伴随资本主义经济的茁壮扩张，益发稳固，个人权利的保障不断扩大，性别、肤色、种族的不平等，大规模消失于国家建制之中。
与此同时，个人权利意识的抬头与政治参与度的提升，也使得国家政权在对外课题上，必须更加顾及大众的普遍意志。国际大环境变得更有规范，也进一步限制战争的发生。
来到这个世纪之交，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大部分转向经济与贸易，繁荣成了所有国家的共识，人民热切要求提升生活水平，迫使政府必须致力于民生幸福，除了军火贩子和发战争财的专业户，大家都相信和平才能创造财富。
个人自由与自主意识对避免战争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它一方面减低统治者以集体名义滥用国家权力的可能，另一方面督促执政者必须按照法律行使权力。最理想的情况是，在最小的范围内行使权力维护国家社会的秩序。
从国家权力收缩，个人权利扩大，自由意志得到更多保障，人民更直接参与国家大政方针，避免统治者随意发动战争这些方面来说，这100年的路走来，人类历史还是进步不少的。国际规范更有谱，强国弱国之间更平等，交往更多，信任感也更强。
眼前的世界也许更太平，但同样面对剧变。上个世纪之交的变化源自工业革命的震波，今天的变化则是互联网科技的冲击波。网络世界所衍伸出来的社交媒体和各种互动平台，打破人际间的时空限制，所谓社会现象是以猛爆出现、霎时重击、碎片散播等特质，挑战个人知觉神经。
这样一个爆裂时代，转瞬间把百年世界沉淀下来的许多价值规范和行为准则逼到墙角。个人权利借网络无限张扬，国家威权压缩瓦解，全球化的人口流动，更进一步让国家意识和国籍身份淡化、模糊化，一个世纪前人人要为之奉献生命的“国家”，如今对于个人还具有多高的价值意义，竟然成了疑问。
社会愈开放，民智愈高，领袖愈容易被请下神台，这是自由民主的必然。但权威瓦解也挑起不少人的疑虑：网络空间真的要主导世界吗？网民统治难道不是一场噩梦？
今日实体世界的秩序大致良好，国与国信任感相对增强。但在很多国家，人民对政府的信赖度都在下滑。在民国时代，民心离去在前，内战炮火在后，领袖的高大形象被轰垮，只能改变江山颜色，旗杆下是千万条人命铺垫。
而今大不同，信赖感必须时时刷新，尚且要一再面对古灵精怪的质疑，但应庆幸的是，江山易手无需人头落地，明天太阳下山依旧可以开“趴地”。
我们都比百年前的先辈幸运，同样生在世纪之交，却不再需要以血肉和泪水祭奠时代。即便网络也是个不可测的丛林，会带领人类到不可知的境界，今日人心都比百年前的淡定。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下一个世纪之交，网络会不会成了传说？如果人类还写文章，在他们眼里，我们今天庆幸的、担心的、愤怒的，都还有意义吗？
想太多了。他们或许只觉得好笑。
（2014年2月23日刊登于联合早报星期天）
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迄今100周年，人类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上了月球，漫天人造卫星，还看得见宇宙非常遥远的星体。如今在地球上，除了历史学家和教师，还有多少人记得1914那一年，那些欧洲人一起干了些什么事儿。
在19和20世纪交替的那个阶段，世界充满不确定性，欧洲国家在工业革命的催化下，旧秩序被打破，经济腾跃促使民族国家纷纷对外发展殖民地，在欧洲本土的割据与兼并活动和各种阴谋阳谋日益炽烈，合纵连横层出不穷。那是帝国走向黄昏的时代，议会制度逐步取代帝制。与此同时，早期资本主义发展到极致，剥削与压榨导致社会两极化等现象，也催生出追求社会公义的众多新思潮。
新思潮传播到亚洲，颠覆了中国，清帝国在内忧外患中走向落幕，世界最古老的帝制寿终正寝。
回顾100年前的历史，发现那其实是个危险的年代，国家与国家之间，人与人之间，弥漫着不信任感。没有国际联盟，没有联合国，国际秩序的唯一依据是强权，于是帝国间根据各自利益结合成不同盟邦，也根据自己的实力寻找扩大地盘与吞并弱小的机会，像极了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战云随时笼罩，全面性的大战也就一触即发。
最近，台海两岸官方代表在65年之后首度举行会谈，一派春暖花开气息，引发本区域特别是全世界华人社群的关注。百年前仓促建立的民国，在不确定的年代里仓皇辞庙大陆，除了内外战争的原因，最大挫折在于人民对国家政权失去信赖感。
欧陆那时候呈现的丛林竞争现象，信任感不足、秩序缺位、权力失衡等情况，固然是战火易燃的要素，但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过去，人权与个体自由的价值意识还没有充分确立，国家乃至帝王的利益所及，往往就是百姓的宿命，为了达致政权或政治领袖的目标，个人性命甚至整体社会都可以遭到理所当然的牺牲。
百年路蹒跚，民主自由体制在两次大战后，伴随资本主义经济的茁壮扩张，益发稳固，个人权利的保障不断扩大，性别、肤色、种族的不平等，大规模消失于国家建制之中。
与此同时，个人权利意识的抬头与政治参与度的提升，也使得国家政权在对外课题上，必须更加顾及大众的普遍意志。国际大环境变得更有规范，也进一步限制战争的发生。
来到这个世纪之交，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大部分转向经济与贸易，繁荣成了所有国家的共识，人民热切要求提升生活水平，迫使政府必须致力于民生幸福，除了军火贩子和发战争财的专业户，大家都相信和平才能创造财富。
个人自由与自主意识对避免战争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它一方面减低统治者以集体名义滥用国家权力的可能，另一方面督促执政者必须按照法律行使权力。最理想的情况是，在最小的范围内行使权力维护国家社会的秩序。
从国家权力收缩，个人权利扩大，自由意志得到更多保障，人民更直接参与国家大政方针，避免统治者随意发动战争这些方面来说，这100年的路走来，人类历史还是进步不少的。国际规范更有谱，强国弱国之间更平等，交往更多，信任感也更强。
眼前的世界也许更太平，但同样面对剧变。上个世纪之交的变化源自工业革命的震波，今天的变化则是互联网科技的冲击波。网络世界所衍伸出来的社交媒体和各种互动平台，打破人际间的时空限制，所谓社会现象是以猛爆出现、霎时重击、碎片散播等特质，挑战个人知觉神经。
这样一个爆裂时代，转瞬间把百年世界沉淀下来的许多价值规范和行为准则逼到墙角。个人权利借网络无限张扬，国家威权压缩瓦解，全球化的人口流动，更进一步让国家意识和国籍身份淡化、模糊化，一个世纪前人人要为之奉献生命的“国家”，如今对于个人还具有多高的价值意义，竟然成了疑问。
社会愈开放，民智愈高，领袖愈容易被请下神台，这是自由民主的必然。但权威瓦解也挑起不少人的疑虑：网络空间真的要主导世界吗？网民统治难道不是一场噩梦？
今日实体世界的秩序大致良好，国与国信任感相对增强。但在很多国家，人民对政府的信赖度都在下滑。在民国时代，民心离去在前，内战炮火在后，领袖的高大形象被轰垮，只能改变江山颜色，旗杆下是千万条人命铺垫。
而今大不同，信赖感必须时时刷新，尚且要一再面对古灵精怪的质疑，但应庆幸的是，江山易手无需人头落地，明天太阳下山依旧可以开“趴地”。
我们都比百年前的先辈幸运，同样生在世纪之交，却不再需要以血肉和泪水祭奠时代。即便网络也是个不可测的丛林，会带领人类到不可知的境界，今日人心都比百年前的淡定。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下一个世纪之交，网络会不会成了传说？如果人类还写文章，在他们眼里，我们今天庆幸的、担心的、愤怒的，都还有意义吗？
想太多了。他们或许只觉得好笑。
（2014年2月23日刊登于联合早报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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