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外的文化焦虑

镜头外的文化焦虑

  要致力于形成一个民族,必然要做到对内部族群文化的尊重与利用。文化若因语言的衰败而持续低落不振,必然重挫一个族群的意志,进而伤及民族的凝聚力。如果靠威权维系,威权一旦崩塌或消失,民族与社会就很容易面对瓦解的命运。


  本地电影《爸妈不在家》在斩获多个国际奖项后,在最近的台湾金马奖载誉而归,意外引发异族同胞在网络上表达异议。甚至有部分人担心华族文化的成就会造成少数种族更形边缘化。
  这一茶杯里的风波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然而它所透露的其实是本地社会值得重视的课题,母语族裔对自身文化在本地发展前景的焦虑感。我们常在华文媒体看到的是对华族文化的关注,其实这一情绪应该同样出现在其他两大母语族裔当中。而随之衍生的课题,则是我们在经济发展到这个高度之余,如何看待个别种族文化与整体新加坡文化的未来。
  看过影片的人,恐怕很难得出结论说这是一部什么华人文化的电影,它其实非常好地呈现它的“新加坡性”(如果能这么表述)。不仅仅是混杂的语言,一个华族家庭的生活、习惯、应对问题的态度,都是本地人非常熟悉的方式。
  然而这样的情绪恐怕在少数种族当中不是孤立的,在社会转型的时代里,我们有必要做出真诚而深入的反思,而不要继续假装大家都可以各安天命,满意自己的族群以及文化身份的既有状态。
  当代儒学家杜维明近日接受本报专访时,坦率地指出新加坡在国家发展的过程中,过度注重以社会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的方式来处理文化问题,把语言看得太简单,而得出社会应该以英语为主的结论,导致华语华文遭到边缘化。而其实感受到边缘化的,还包括其他两大母语族裔。
  曾经协助新加坡打造伦理教育课程,对新加坡文化与教育发展有长期观察的杜维明,对问题的把握准确而深入,令人难以回避。
  我们的国家建设以经济和硬件发展为主,却在数十年的过程中,把容易看见成果的硬件工程做法,当做可以推而广之的有效手段,向社会、文化和教育方面如法炮制。事实是很多经验显示,社会课题、文化与教育课题的处理,比规划一条高速公路,设计一个新镇,更加复杂而多变。
  近些年来,我们常提起新加坡的软实力输出。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院长马凯硕不久前写到,新加坡的软实力有七大支柱(Seven Pillars of Singapore’s Soft Power),其中之一是多元种族的和平群居,但另一支柱却是“几乎全亚洲最强的说英语能力”。
  令人不解的是,马凯硕没有把多元种族背后个别母族的语言文化当做软实力的支柱。
  新加坡的族群和谐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严厉的法治约束,而在此之前的相处经验,与其他多民族的国家其实没有太大差异。族群问题经不起挑拨,严厉、公平与受到信任的法制因而非常重要。在这种条件下长期维持的和谐,固然是一种政治与社会成就,然而真正能称为软实力的,应该是不同族群语言文化特点的发扬。
  一个文化的构成,语言是基础的要素,它对于形塑文化内涵的价值观与信仰、规范,有着密切关系。虽然脱离语言的文化内涵能不能维持并有效延续发展,是个复杂甚至存在争议的课题,但语言的延续与传承必然有助于文化命脉的积淀,语言的消散、浅薄化,必然导致各种文化要素由于后代认识的不足而逐步流失。
  美食是最普遍被视为一种文化特色的。食物确是文化的一种表现,我们当然可以沾沾自喜于多元族群条件下自然演化成的丰富美食。那确实是新加坡文化的一部分。但是对于已经是世界财富名列前茅的国家来说,族群如此丰富,却只能表现在餐桌上,是应该感到惭愧的。
  然而母族语言文化的边缘化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也实质性地影响了国人的表达能力,乃至更严重的影响文化理解与创造能力。恰恰是多部本土影片和电视节目,反映出本土母族语言的败象。这种现象如此具体,也难怪无法被视为软实力了。
  这其实是一种选择,要给予母族语言文化多大的发展空间?英语独大的环境真的能形成一个新加坡民族?这是全民的期待吗?实现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一连串的问题,除了涉及政策取向,也需要社会在开放环境中经历长时间的对话,在最大程度上形成共识。
  杜维明在访谈中指出:“语言是认同感最重要的机制之一,当你的语言被边缘化,你的感情世界也会受到很大的创伤。”
  年长一辈在文化环境的变迁中,默默度过。也许有人曾经期待过经过两三代人的时间,可以形成一个单一语言的美国式社会。然而马凯硕也指出,新加坡的软实力之一是对外开放。既然是开放式社会就不可能免于外界影响,尤其我们不是庞大、文化雄厚的民族,可以消解外来的影响。这么一来,本土的单语化进程必然不停遭到干扰,其结果就是自乱阵脚,邯郸学步,把自己本来能掌握好的东西丢了,却学不会别人优秀的本事。
  半世纪以来语言文化的“阶段性”果实,应该值得深思与检讨。
  要致力于形成一个民族,必然要做到对内部族群文化的尊重与利用。文化若因语言的衰败而持续低落不振,必然重挫一个族群的意志,进而伤及民族的凝聚力。如果靠威权维系,威权一旦崩塌或消失,民族与社会就很容易面对瓦解的命运。
  一部电影、一篇文学作品或者一个运动健将的成就,固然值得欣喜,有助于认同感的培养,也是政府建立凝聚力的施力点。然而我们更应该观察的是,这些成就有没有足够的社会底蕴值得期待,或者仅仅是流星划过。
(刊于2013年12月1日早报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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