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網劫」 藝文硬傷

網絡的分享特質在逐漸造成一種令人擔憂的危機。各種各樣的創作內容被送到網絡上，有些是作者自願、有些是產品擁有者，甚至更多的是產品受眾和消費者上載。這一“免費”趨勢已經被西方越來越多創作者視為一種癌症。當紙本出版無法持續下去，或者無法提供足够的報酬，寫作者更可能快速流失。這一後果不容小覷。寫作人的大批消失，不僅將造成文學、文化的斷層，文學等類的寫作，作為一種藝術，技藝也将没落與鈍化；文化傳承、歷史記憶也將受打擊。

　　2017是IPhone诞生10周年，有特别意义。IPhone的诞生标志着移动通讯工具进入一个里程碑，之后的发展不仅结合越来越多的社交、娱乐、工作、资讯功能，也让很多领域的工作面对淘汰。手机和掌上电子工具的演化，加上Facebook等社交媒体的发展，也让人类许多行为发生变化，其中受冲击最大的一个方面就是阅读。

　　美国一项官方调查显示，2015年成年人一年内阅读至少一本文学类作品的比例只有43%，这是这项调查从1982年开始以来的最低百分比，1982年是将近57%。调查排除为工作或学业而阅读的人群，只着重休闲阅读人口，涵盖纸本和电子书。其中显示，学历越高，阅读文学的比例也越高，但美国这三十几年来，学士以上学历者增加将近一倍，阅读人口却没有相应增加。

　　《华盛顿邮报》不久前的报道指出，过去三十年不断出现分散人们阅读时间的事物，电子游戏，家庭影院，而最重要的当然就是互联网和社交媒体。许多人的阅读行为转移到手机上，阅读内容则多是许多网站各种轻薄短小的文章、美图和视频。过去阅读一本书、一份杂志以及一定深度和长度的文章，如今时间被分薄了。

　　这股转变风气随着移动通讯工具的日新月异，出现一些值得关注的现象。

　　几年前开始，很多研究都越来越不看好纸媒，报纸、杂志甚至书籍（不是教学用）无论在销售还是广告方面都日落西山；与此相反，由于很多商业广告转移投入互联网平台，刺激了很多投机网站或网页的出现，这些网站为了吸引眼球和点击率，以耸动标题加上图片做诱饵，内容则不外冷饭热炒，把一些知识类的内容加以改写成渲染性文字，或者将一些常识类的事物写成通俗短篇文章。由于点击率高，因此获得不少“阅读”或眼球效果，也受到商业广告的青睐。

神戶異人館

　　这类内容充分满足许多人使用社交网络的特性，轻薄短小，通俗易懂，不用脑筋。流风所及，许多传统新闻网站也被迫跟风，以一则则短小的内容呈现新闻事件，试图迁就网读读者瞬间的耐心。大篇幅深度报道、分析的文章越来越被视为不合时宜，网络受众的需求在技术数据的解读中，被判断为简短通俗。

　　这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错，因为手机等通讯工具比过去必须在电脑上才能阅读的个人博客（Blog）又更加“亲民”，无论知识程度如何，人人一机在手就可阅读，阅读上的选择也倾向通俗化、娱乐化。

　　互联网的特质就是分享，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无偿的分享。世界上很多媒体多年来的实验显示，强调深度、严谨的纸媒，即便转到网络上试图像纸媒版本一样收费，都面对失败――只有《纽约时报》等极少数国际级英文媒体经过长期的努力获得相对乐观的成果。

　　然而网络的分享特质却在逐渐造成一种令人担忧的危机。在经济学上我们都服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网络却在媒体和文字创作方面打破这一铁律，形成新闻报道、评论分析、图片摄影甚至精心制作的图表都可以（甚至应该）免费分享的印象。

　　上世纪和本世纪之交，互联网还没有普及到人们生活的每一个层面，要看书、听音乐、看电影，必须花钱购买，就算去图书馆借，作者也能从中受惠。然而免费分享的时代颠覆了这一切。

京都

　　除了纸媒受到冲击，书籍的出版也面对越来越严峻的挑战，虽然很多资讯倾向轻薄短小，但网络唾手可得的免费内容中，也包括不少深度经营、经典上载以及好文章和好作品，然而至今为止，很多好作品都背靠一定的媒介或平台，作者可以从某方面获得认真写作的回报。不过随着传统媒体平台的分崩离析，给优秀作者和作品足够报酬的做法将会逐步削弱，而写作书籍出版，无论是文学、学术或其他，作者的回报也很可能相对减少。这可能引发的后果不容小觑，应该得到更多的关注和讨论。

　　作品的货币价值被削弱，长此以往将打击写作者和其他艺术文化的创作者；尤其是严肃认真的作者可能被迫离开写作或者研究的道路，除非是有其他平台（如大学或研究机构）支持的学者。但更多创作者是一般的爱书、读书、写书的人，他们所呈现的作品丰富人类的文化遗产，在文化先进国家，很多作者靠着稿费、版权费和社会其他相关网络的收入，足以支撑自己生命的意义，也为社会创造更多的价值。

　　然而互联网的“免费”文化，却被形容为大自然的气象变迁，各种各样的创作内容被送到网络上，有些是作者自愿、有些是产品拥有者，甚至更多的是产品受众和消费者上载，互联网上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致的免费平台，使得“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进一步发展成“平民不出门，能享天下文艺”。

　　这一“免费”趋势已经被西方越来越多创作者视为一种癌症。美国畅销女作家克丽丝藤蓝布（Kristen Lamb）去年曾写长篇博文表示，西方文明数百年来形成的共识是创作者拥有作品的专利权，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将之转为生计所需的货币，但今天仍有很多消费者对这场“文化的气候变迁”浑然不觉。

　　IPhone等越来越精细的智能手机将免费的分享文化发挥到极致。在此之前的2005到2007年左右，YouTube、MySpace等分享网站诞生茁壮，摄影走向数码化。随着几家大网络公司的传送技术（称“流媒体”Streaming）越来越精密，“分享”的手段在过去几年摧枯拉朽，越来越多人的电脑里收藏了成千上万的音乐、影片、书籍文章、美丽照片，但不花一毛钱。

　　创作者在网络上拥有上万上亿的受众，但从作品中直接获得的回报不成比例，终于触发反弹。美国年轻女艺人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在2014年高调宣布退出线上媒体公司Spotify，表示类似的线上媒体公司靠广告支撑，却为全世界受众提供免费服务，以致无法给词曲作者提供更高的版税，损害词曲作者的利益。2015年泰勒斯威夫特又公开批评苹果公司的线上媒体Apple Music在三个月试用期间不给词曲创作者提供稿费的做法，是不公平的。

　　泰勒斯威夫特夹着当红的影响力大胆呛声主流网络媒体，引起流行乐界私下的广大共鸣，她说：“每个人都在投诉音乐销售量滑坡，却没有人要改变做法。”

　　Spotify总裁Daniel Ek对此回应称，公司自2008年成立以来已经付了二十亿美元给创作者，真正损害创作者利益的是盗版而不是网络公司。他说，Spotify结合免费网站与付费网站之间的优缺点，以免费音乐换取听众量，再换取广告，为此才可能付给创作者比免费网站零付费更多的费用，他举例，一首歌被点播五十万次者，艺术家可获得约三四千美元，畅销歌手如泰勒斯威夫特每年收费更是超过六百万美元，并且一直在增加。

　　Daniel Ek在回函末尾指出一点很值得玩味，就是被视为流媒体（Streaming）的这些线上公司，已经不仅是流媒体，而是主流媒体（MainStreaming）。这句话的意义在于，艺人或其他创作者传统的收入来源，已经因为科技的转变而出现变化。对作家、媒体人也是一样。网络世界没有少数大公司垄断的问题，而是盈利模式的可靠与否，没有盈利模式，迟早要被取代，创作者和产品也会转移。

　　然而书籍和思想产品不是一般娱乐产品。网络对纸本阅读的影响固然巨大，纸本阅读仍然有重要的价值和必要，关键在于能否持续让阅读者明白其理。

　　欧美一些调查研究已经指出，阅读纸本比电子书更能有效吸收，留下印象，包括小说情节或其他资料内容。而版面或页面的设计与安排，也有助于加深对内容的记忆，以及视觉美感，也可以提供阅读过程的注记空间。一项哈佛医学院的研究甚至发现，纸本阅读有助于睡眠，但电子书则反过来会干扰睡眠。

　　此外，纸本可以长久收藏，书架上一本本的藏品，都是个人生命知识历程的记录，电子器材无可替代。翻阅纸本的乐趣，更是一种难以取代的文化习惯。

　　纸本的下滑是既成事实，科技无罪，但科技的冲击可能造成什么更深远的不良影响，却是值得持续关注及思考的。

　　许多文字创作者在纸本书籍和纸媒的萎缩下失去战场，少数转战网络园地的并不能得到应有的报酬。较为严肃认真的写作逐渐减少，相关的写作者必须靠其他工作支持生活，或者本身拥有不错的经济条件。但这一现象是因为当下很多写作者仍然是传统文化教育背景出身，愿意凭借兴趣坚持。当纸本出版无法持续下去，或者无法提供足够的报酬，写作者更可能快速流失。这一后果不容小觑。

　　写作人的大批消失，不仅将造成文学、文化的断层，文学等类的写作，作为一种艺术，技艺也将没落与钝化；文化传承、历史记忆也将受打击。

　　网上写作是否可以弥补传统出版的萎缩？未必不行。原则上写作者只不过换了载体和工具，然而前提是网络写作必须跟音乐等作品分享一样，必须能为创作者带来回报。这一点，一些中国网站正在实验各种模式，长远来说，写作者的回报模式若能诞生，可以保障文化的传承以及文化群体的生态，但那毕竟是像中国那样大规模的市场，才可能支撑，小市场和小语种，写作者仍然需要面对纸本萎缩后的萧条。

京都

　　无论如何，书店、书籍等实体文化产品与风景能不能在城市中延续，要靠一座城市的居民发挥智慧。
（原刊第31期《怡和世纪》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