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江湖誰主興衰?

全球化思潮如今遇上本土主义与恐怖主义的分筋挫骨手夹攻,筋脉与穴位频遭打击,多元化所面对的疑虑空前巨大。今日世局纠结已非练练易筋经或洗髓经可轻易化解。

  虽然已经上去无数次,太平山的夜景终归有种非一般的魅力,看不腻。这一次尤其特别,忽然有种感觉,这个夜景称得上世界第一。我当然没看尽世上的灯火夜景,甚至因为游历不多,看的其实很少。但上星期对着黄澄澄、光灿灿的维港两岸,忽然感觉那一定是世界第一的。

  从太平山上看维多利亚港的夜景,胜在有高耸的建筑、低平的马路,有山、有水,有静止与流动的大小船只,现在中环还 有了摩天轮。多样的景观让眼前的一片光影,仿佛成了有立体感的生命,夜景不再单纯是一片光影辉映和建筑林立的明信片,在高与低、动与静、光与暗、青山与流 水之中,更体现多元化与兼容并蓄的内涵,等待观者的解读与揭示。
  山上景观的多元不易被察觉,但那几天,山下湾仔会展中心的香港书展,却实实在在体现了多元价值在这个城邦的意义。
  本届香港书展以“武侠文学”为主题,引清代诗人龚自珍诗句“亦狂亦侠亦温文”点出要旨。这相信是两岸三地官方主办的文化活动中,首度赋予武侠文学如此崇高的地位,对于长期被视为文学界非主流的武侠小说以及小说迷而言,不啻是令人振奋的盛事。
  武侠是中文文学特殊的风景,一如书展主办方所描述,“武侠文学处处体现中华文化的精髓”,包括忠孝节义、尊师重道、锄强扶弱、为国为民。也因此,武侠文学的扛鼎之作,莫不兼具上乘文学作品之精华,文采斐然,深入人性;而武侠在近当代更一再突破载体限制,从大小屏幕到网络游戏,持续流传,遂受到今日的高度肯定。
  武侠文学处境之演变,也反映文坛和书市的包容力。香港书展在世界性的网络大潮与阅读转移中,面对参展书商的萎缩,场面依然令人动容。其 精彩之处,不仅在于参展单位之多寡,而是参展单位与会场活动的有容乃大,印证香港长期以来的独特地位。无论从过去的左中右派,到今日的本土派或新兴的港独 声音,都占有显著的一席之地,各说各话。
2016.7香港書展
多元的声音总没有和谐之感,但也正因其纷乱,成为香港许多创意的活力来源。现代武侠的极致表现在金庸笔下的江湖,绝不是朝廷与武林盟主的附属品。一统江湖的欲望总面对自由与多元的挑战,近年来转向激烈的本土派,在很大程度上便缘起于抗拒多方面一统和掌控的政治欲望。
  但这一“本土化”在本质上与欧洲国家或美国的本土主义政治力量的崛起有所不同,甚至恰恰相反。
  欧美政坛和社会近年为回应移民和全球化等问题而兴起的本土力量,主要是抵御开放政策所带来的民族和宗教矛盾,以及社会与就业紧张等问题。且不管其论述在多大的程度上符合现实,多大程度上足以因应世局的演变,其倾向在本质上便带着内视与封闭的特征,在相当程度上否定了多元化的意义。
与欧洲的本土主义相反,香港的本土化却是为了捍卫多元化的价值,而极力展示本身的独特性——这中间所出现的排外现象,应该可以看成一种附带的效应——在“中国”这一无比强大而又相对单一的政经结构、文化和民族主义辐射下,地方和区域特征极易被稀释或泯灭,而与大陆截然不同的政治经济体制,很可能是最早被同化的部分。
  这是港人的焦虑,与欧洲人的焦虑同样是基于捍卫自身与文化的“独立性”,也同样表现为本土化的高张,然而双方的内涵却背道而驰,效果也有很大差异。
  发人深省的是,二战以后才逐渐流行起来的多元文化主义,反映的是世人对大同世界相互流通兼容并蓄的想象,但实际上它所引发的问题和疑虑并没有因网络发达而趋同,反而是宗教、偏见和其他意识形态的迅速传播,形成尖锐对立的大小壁垒。
  持续几十年的全球化思潮如今遇上本土主义与恐怖主义的分筋挫骨手夹攻,筋脉与穴位频遭打击,多元化所面对的疑虑空前巨大。
  今日世局纠结已非练练易筋经或洗髓经可轻易化解,天下之大,本当湖海山岳多元并立,各拥一片天空,但小说里邪不胜正、有情人终成眷属,或好人美事总能笑到最 后的情节,根本不能当真。现实世界完全不保证一种读者或观众能满意的结果,反倒总是让正邪善恶纠缠不清,侠义道德被欲望拆解,和谐幸福遭魔头粉碎。
  这一回,人间武林来到小说家也瞠目结舌的关口。经济欲振乏力,正邪对立尖锐,开放与封闭纠葛不断,每一方都振振有词大义凛然,然则历史恩怨、家国爱恨如何计 算?国家大局与族群大义何以平衡?此中思考的难度,早已超过《雪山飞狐》里胡斐对着苗人凤的那一刀到底该不该、会不会、能不能劈下去的悬念……
(原刊于2016.7.31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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