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骨諍言維公權

柳公權在晚唐朝廷的政治傾軋中，始終堅持講真話的人格品質，並且留下好些直言勸諫皇帝的佳話。然而他雖然挽救不了國運，自己倒是得以壽終正寢，全靠唐太宗李世民開創的有容乃大、尊重言論的政治文化。讓整個國家的知識份子比美國早1000年享有免於恐懼的言論自由。

本栏上期简述了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传奇救国的一生，他不仅在书法上立下传世之名，还让人看到古人允文允武、忠义不屈的精神。被后世称颂为“颜筋柳骨”的另一人柳公权，则是传承颜真卿而更上层楼的书法巨匠。

柳公权小颜真卿近70岁，他做官时，历时八年却后患无穷的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大唐李家朝廷进入吃老本的中晚期，无力根除安史余部在地方上和军队中的势力，只能听凭割据；西域诸国看清形势，更是不再听命大唐，“天可汗”国际秩序于是崩解。

除了书法，柳公权对的谏言事迹也很精彩。

然而安史之乱后，肃宗以下很多个皇帝都短命，也在位不久，不再有本事振兴大唐。科举考试并不顺利的柳公权（778年－865年），29岁进士及第踏入官场，数十年的仕途并不得志，终其一生没有像颜真卿那样立下武功的机会。然而他却见证朋党倾轧与军阀骚动不断，内忧外患持续消耗国力，朝政在缓慢的过程中衰颓，直到他去世时，大唐离开朱温建立后梁取而代之（907年）只剩两代人时间。

倒是柳公权在那种环境下，始终坚持向皇帝讲真话的人格品质，千年之后回看起来，完美映衬他體勢勁媚，自成一家（新唐书评语）的书法。

柳公权留名青史的讲真话故事之一，是唐穆宗有一次在一座佛寺里看到他的书法，惊艳不已——柳公权当时已是书法界红人——皇帝追星心切，召他来见，他当场挥毫表演，穆宗赞叹之余说了一番恭维的话，再问他书法怎么样才能写得那么完美。当时只是个小官的柳公权，并不因受宠而欣喜忐忑，反而说了一句传颂千古、被视为“书谏”的话：“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笔正乃可法矣。”皇帝当即脸色一变，了然于心，但并未动怒。

原来穆宗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贪玩到大臣都受不了他，甚至当着朝会指出他“宴乐过多，畋游无度”，忙着狩猎出游，以致蕃寇入侵边境，紧急军情要汇报都找不到皇帝；大臣还指出他珍玩艺伎，赏钱太大方，劝他要珍惜百姓的纳税钱。难得的是穆宗对这些谏言都不生气也不降罪。

按照正史记载，除了笔谏一事，柳公权还有几件大胆进言的佳话。

有一次唐文宗跟臣子提到汉文帝的节俭，忍不住举起自己袖子，说这件衣服已经洗过三次（意思是寡人还在穿）。当下大家都说皇上好节俭啊，只有柳公权不吭声。皇帝点名问他的看法，他说：“君主该做的是（商议）进用贤良，摒弃不肖，纳谏诤，明赏罚。衣服洗不洗这种小事对治国无益，有什么好说的。”当场把其他官员吓死，文宗虽被打脸，却非常大度，任命他为谏议大夫，虽然官品较低，但“学士知制诰”头衔不变，更切合他敢言的长处。

史书没有记载柳公权对这一“降职“事件的反应，但柳的淡薄性格很可能不在意，反而因为可以直言进谏而工作愉快。

他最为后世称道的谏言事迹是在三年后。朝廷调任左金吾大将军郭旼为邠宁节度使，这项人事任命引起外界不少非议。

郭旼是讨伐安史之乱的名将之一郭子仪的侄子，也是当朝太皇太后的叔父，而这位郭姓太皇太后则是郭子仪的孙女儿，因此这些人牵扯出一堆裙带关系。但文宗皇帝认为郭旼是功臣之后，一向清廉也没有大过失，调任一个小地方当节度使，不成问题。谁知他召见柳公权进行时事对话时，柳公权却反问皇帝：“人家说郭旼把两个女儿献进宫中才得以升官，这是真的吗？”皇帝辩解说：“两女是进宫参见太后，哪是献给寡人呀！”其实柳公权感觉皇帝可能有心收纳两女，才留住她们那么久，因而回道：“这种有瓜田李下之嫌的事，怎么可能让天下人都明白呢？（意思是因此要避嫌）”

他又举了李家老祖宗李世民的一个例子：庐江王李瑗谋反被杀，一个美丽的姬妾被收入宫中，但这姬妾原来是李瑗早前杀了她丈夫收来的，李世民也想收她为妃，却不好意思直接这么干，就问大臣王珏：李瑗这么做，对还是不对。没想到王珏说，杀人后又娶他妻子，怎么还需要问对错呢？“陛下明知道李瑗是怎么灭亡的，还把他的女人留在身边，显然认为他是对的。”

这番不给皇帝留情面的答复，哪怕现代的高官都受不了，但李世民硬是把话听进去了，立刻把美人放走。而柳公权当下也建议文宗，把两个女子遣送出宫，解除瓜田李下的舆论危机。史书没有记载文宗有没有咽下不得已的口水这个动作，但他也跟李世民一样从善如流，很快就把两个小姑娘送回郭旼家中，杜绝天下人悠悠之口。

两位皇帝一听大臣提出“瓜田李下”的谏言，当即反应竟是戒慎恐惧，从善如流，对比皇权强大的后代王朝，简直不可思议。

唐朝国祚并不特别长，传世人才与文化却不胜枚举，这跟唐太宗李世民开创的大肚能容政治文化有密切关系。唐朝历代皇帝对言论自由的维护，对言官的包容与知过能改，让整个国家比美国早1000年享有免于恐惧的言论自由。有人甚至说，唐朝是唯一没有敏感词的中国朝代。而所谓大唐盛世，除了指军事、外交、经济等硬实力，其斑斓多彩、璀璨深邃的文化软实力，更是超越一朝一国，绵延千古，成为人类不朽的文化遗产。

今人学习书法，学习语文，除了文字的篇章，更应该深入古人世界，发现许多早已被遗忘的价值和理想呀。（原文刊于2019年3月3日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