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里看公民社会
尽管菜市场干干净净，但民众如果对公共事务不能放心过问，像在菜市场里一样地“鸡婆”八卦，公民意识也就很难建立了。
市集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旅游者走一趟市集，往往更能感受一个城市与社会的脉息和气质。
台湾新竹县竹东镇中央市场据说是北台湾最大的市集。连同市场内外的摊贩，估计有五六百个摊位，是邻近八大乡镇民生用品的交易中心，也是汇集客家美食与生活文化的橱窗。
当地人平日喜欢逛市场，因为这里有现代化商场所没有的活力与人气。除了此起彼落的叫卖吆喝声，为了争相吸引客人的注意，摊贩还展现十足的亲和力和效率，手脚利落，妙语如珠，让你试吃试喝，一口接一口，只怕你不要，绝对没有白眼和冷语。
虽然是上午的市集，但售卖货品远不止生鲜肉食蔬果，生活用品等等也一应俱全。更有意思的是，摊贩不是简单固定不变的，一些摊位具有灵活性，由不同商家在不同日子摆摊，售卖不同商品。为了竞争，即便固定的商家也必须经常寻找新货源，才能留住人群的脚步。对很多客人来说，这个市场是个经常充满新鲜和新奇的热闹地方，不仅仅是为了做饭买食材才不得不去的地方。
这一规模庞大的市集分为两部分，包括在传统市场建筑内由镇公所管理的140多个摊位，属于“合法”的市场，其余则是在过去数十年间逐步发展聚集起来的街头摊贩。
对市场建筑里的百余摊贩来说，街上的数百摊贩，不但妨碍交通，而且潜藏火患与意外的隐忧。数年来，竹东地区一再有人向各个执法部门举报投诉，要求整治扫荡这些街上摊贩，但都不了了之。
从一方面看，这是执法部门不作为、踢皮球，但在另一方面，这数百摊贩其实有着自己的管理机制，他们也在争取继续存在下去的权益。
其中关键，正因为市场是长时间自然形成，而不是单纯规划出来的。
从台湾很多地方的市场可以看到，规划出来设备相当完好的市场建筑，往往也伴随自然而然聚集而成的另一些摊贩。像竹东中央市场那样的规模，更是经历数十年的淬炼，由人群与商货聚集而成。贩卖者因人群而集中，人群因货品齐全而聚拢。因为市场能量的丰沛，更吸引了少数外地摊贩每天开车两三小时来回，只为了到此营业半天。
这种因传统而形成的市集，既满足一个地方人群的消费需要，在达到一定规模之后，也形成一种影响力，以致地方当局不愿断然终止它的存在。
对支持市集继续发展和反对市集影响安全的两方面人士来说，其实最大公约数是在维持市场运行的同时，也做好消防、卫生等等设施，让身处其间的居民无需提心吊胆过日子。
台湾的夜市也是市集的一种，已经形成深具观光与经济价值的软实力。然而夜市之中，往往也是合法与非法的摊贩夹杂，甚至有一定程度的黑道色彩渲染其中。在每一天的运行中，合法摊贩所依循的规范与非法摊贩所形成的共识，经过时间与人力的协调、磨合与衔接，成为大体上相安无事、共同发展的基础。
对合法者来说，规模是经济的基础，而“龙蛇杂处”的现象恰恰形成规模与号召力，因而，坚定地排除“异己”并无益于市场。对非法者来说，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获得“合法”身份，也许并不碍事，一方面享有免除政府规定与税费的麻烦，另一方面也更自由，生意好就来，不好就走。
合法者如何对待非法者，非法者如何了解自身的价值与意义，寻找自身的生存空间，两方面的互动过程必然会由冲突开始，而时间与经历则可能锻造出相对和平共处的环境。到这个阶段，公民社会所需具备的自主和自理意识，已经打下基础。
公民社会是现代民主社会的必要形式，公民意识也是民主社会得以健全发展的必要条件。然则公民意识与国家意识全然不同，它无法透过国民教育、国家机器的宣传等方式产生。
现代化国家在迈向民主成熟的过程中，公民意识的提升与公民社会的形成，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公民意识是人民对国家权力归属的自觉，了解在法律与国家框架下，人民自身所应有的权利和义务。相对于国家机器的潜在暴力，公民意识是捍卫个体民众自由的必要武器。它一方面要求民众具有大我的社会道德意识，另一方面也围绕个人与国家社会的权利关系不断自我塑造。
在公民意识相对发达的国家，较难产生大政府，在面临巨变的时代或许需要更多时间和力度去解决问题。然而公民社会所具备的高素质国民，其实也相对更有能力应付变幻的局面。
菜市场的乱中有序当然不等同于民主社会，但是民主社会有时候会被形容为菜市场，混乱、嘈杂、讨价还价、演戏的看戏的进进出出。
真实的台湾菜市场其实并不尽如上面描述的平静存在，不同性质的摊贩的存在，虽然都有管理组织，但不免要涉及相关组织与团体和地方势力的利益。然而正是在一种相互牵制与关联中，产生了相对的平衡状态。
真实的民主社会也必然如此。
每个地方的菜市场生态都离不开当地的官商和地方势力，每个地方的政治生态也是如此。不过在公民意识比较高，民主机制比较成熟的社会，这种生态可以被外界轻易洞察，也可能受到公开的批评，或面对瓦解、重组、整合等命运，在运作失衡、失效或出现灾难时，更要面对公民社会的问责，背负起代价。
但政府权威过大，公民意识相对较低的社会，政治生态一旦混浊，就不容易察觉，更难以问责。表面看似平衡，但水底下的支柱越来越不堪重负。这样的社会一旦失去平衡，更容易因为还没有建立公民社会，而陷入混乱。尽管菜市场干干净净，但民众如果对公共事务不能放心过问，像在菜市场里一样地“鸡婆”八卦，公民意识也就很难建立了。
（原刊《联合早报》，2013年1月13日）
 |
| 台湾竹东菜市场 |
台湾新竹县竹东镇中央市场据说是北台湾最大的市集。连同市场内外的摊贩，估计有五六百个摊位，是邻近八大乡镇民生用品的交易中心，也是汇集客家美食与生活文化的橱窗。
当地人平日喜欢逛市场，因为这里有现代化商场所没有的活力与人气。除了此起彼落的叫卖吆喝声，为了争相吸引客人的注意，摊贩还展现十足的亲和力和效率，手脚利落，妙语如珠，让你试吃试喝，一口接一口，只怕你不要，绝对没有白眼和冷语。
虽然是上午的市集，但售卖货品远不止生鲜肉食蔬果，生活用品等等也一应俱全。更有意思的是，摊贩不是简单固定不变的，一些摊位具有灵活性，由不同商家在不同日子摆摊，售卖不同商品。为了竞争，即便固定的商家也必须经常寻找新货源，才能留住人群的脚步。对很多客人来说，这个市场是个经常充满新鲜和新奇的热闹地方，不仅仅是为了做饭买食材才不得不去的地方。
这一规模庞大的市集分为两部分，包括在传统市场建筑内由镇公所管理的140多个摊位，属于“合法”的市场，其余则是在过去数十年间逐步发展聚集起来的街头摊贩。
对市场建筑里的百余摊贩来说，街上的数百摊贩，不但妨碍交通，而且潜藏火患与意外的隐忧。数年来，竹东地区一再有人向各个执法部门举报投诉，要求整治扫荡这些街上摊贩，但都不了了之。
从一方面看，这是执法部门不作为、踢皮球，但在另一方面，这数百摊贩其实有着自己的管理机制，他们也在争取继续存在下去的权益。
其中关键，正因为市场是长时间自然形成，而不是单纯规划出来的。
从台湾很多地方的市场可以看到，规划出来设备相当完好的市场建筑，往往也伴随自然而然聚集而成的另一些摊贩。像竹东中央市场那样的规模，更是经历数十年的淬炼，由人群与商货聚集而成。贩卖者因人群而集中，人群因货品齐全而聚拢。因为市场能量的丰沛，更吸引了少数外地摊贩每天开车两三小时来回，只为了到此营业半天。
这种因传统而形成的市集，既满足一个地方人群的消费需要，在达到一定规模之后，也形成一种影响力，以致地方当局不愿断然终止它的存在。
对支持市集继续发展和反对市集影响安全的两方面人士来说，其实最大公约数是在维持市场运行的同时，也做好消防、卫生等等设施，让身处其间的居民无需提心吊胆过日子。
台湾的夜市也是市集的一种，已经形成深具观光与经济价值的软实力。然而夜市之中，往往也是合法与非法的摊贩夹杂，甚至有一定程度的黑道色彩渲染其中。在每一天的运行中，合法摊贩所依循的规范与非法摊贩所形成的共识，经过时间与人力的协调、磨合与衔接，成为大体上相安无事、共同发展的基础。
对合法者来说，规模是经济的基础，而“龙蛇杂处”的现象恰恰形成规模与号召力，因而，坚定地排除“异己”并无益于市场。对非法者来说，由于种种原因没能获得“合法”身份，也许并不碍事，一方面享有免除政府规定与税费的麻烦，另一方面也更自由，生意好就来，不好就走。
合法者如何对待非法者，非法者如何了解自身的价值与意义，寻找自身的生存空间，两方面的互动过程必然会由冲突开始，而时间与经历则可能锻造出相对和平共处的环境。到这个阶段，公民社会所需具备的自主和自理意识，已经打下基础。
公民社会是现代民主社会的必要形式，公民意识也是民主社会得以健全发展的必要条件。然则公民意识与国家意识全然不同，它无法透过国民教育、国家机器的宣传等方式产生。
现代化国家在迈向民主成熟的过程中，公民意识的提升与公民社会的形成，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公民意识是人民对国家权力归属的自觉，了解在法律与国家框架下，人民自身所应有的权利和义务。相对于国家机器的潜在暴力，公民意识是捍卫个体民众自由的必要武器。它一方面要求民众具有大我的社会道德意识，另一方面也围绕个人与国家社会的权利关系不断自我塑造。
在公民意识相对发达的国家，较难产生大政府，在面临巨变的时代或许需要更多时间和力度去解决问题。然而公民社会所具备的高素质国民，其实也相对更有能力应付变幻的局面。
菜市场的乱中有序当然不等同于民主社会，但是民主社会有时候会被形容为菜市场，混乱、嘈杂、讨价还价、演戏的看戏的进进出出。
真实的台湾菜市场其实并不尽如上面描述的平静存在，不同性质的摊贩的存在，虽然都有管理组织，但不免要涉及相关组织与团体和地方势力的利益。然而正是在一种相互牵制与关联中，产生了相对的平衡状态。
真实的民主社会也必然如此。
每个地方的菜市场生态都离不开当地的官商和地方势力，每个地方的政治生态也是如此。不过在公民意识比较高，民主机制比较成熟的社会，这种生态可以被外界轻易洞察，也可能受到公开的批评，或面对瓦解、重组、整合等命运，在运作失衡、失效或出现灾难时，更要面对公民社会的问责，背负起代价。
但政府权威过大，公民意识相对较低的社会，政治生态一旦混浊，就不容易察觉，更难以问责。表面看似平衡，但水底下的支柱越来越不堪重负。这样的社会一旦失去平衡，更容易因为还没有建立公民社会，而陷入混乱。尽管菜市场干干净净，但民众如果对公共事务不能放心过问，像在菜市场里一样地“鸡婆”八卦，公民意识也就很难建立了。
（原刊《联合早报》，2013年1月13日）
评论